□马雪凝
宇宙中的诗人
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曾因“人类在小小的球体上/睡觉起床然后工作”而联想到“火星人在小小的球体上/做些什么,我不知道”。这首诗题为《二十亿光年的孤独》,所在的诗集与之同名。当年人们对宇宙大小的认识就是20亿光年(如今已扩展到137亿光年),而当时诗人也仅仅20岁出头。那时的谷川俊太郎还没有写出成为一代人集体回忆的动画片《铁臂阿童木》的主题歌歌词,甚至还没完成一个诗人的自我确认——高中毕业后决定不读大学,也没有就业。
顺应自身自然的天赋读诗,学诗,写诗,年少有为,浑然天成,仿佛被命运垂青,轰动日本诗坛,一举成为谈论日本诗歌无法绕过的重要诗人。如今,谷川俊太郎的不少金句在中国广为传播、传唱,这无疑说明其作品有着跨语言、跨文化的生命力与魅力,然而这位诗人的作品远远不止几行金句,几首名作,他值得更深入、更系统的阅读。他以诗为天职,一生写诗,创作力旺盛不减。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曾说:“我年轻时曾立志当一名诗人,可在见到谷川的诗歌才华之后,我放弃了这一梦想。”
《谷川的诗》选编自谷川俊太郎70余部诗集,从处女作到2020年的近作,呈现出诗人的成长历程。其创作日渐丰富,却始终不失纯真与灵性。谷川俊太郎钟情于写日月星辰——这些意象已经被无数诗人写过无数次,然而他能够拨开陈词滥调,凭借天真的手笔制造出重重惊喜,因而他被称为“昭和时期的宇宙诗人”。这一称谓源于其诗学中丰富的宇宙想象,以及富有人类生存经验的宇宙式感伤,他也称自己是“作为一个宇宙中存在的诗人出发的,而不是在某一个特定社会和时代生存的诗人”。
广阔的悲悯
如果说伊丽莎白·毕肖普经营了诗的地理学,那么谷川俊太郎开辟的则是诗的天文学。他笔下的星星们“像算式一样嘟嘟囔囔”(《光》),他笔下的太阳“慢慢转动着椰子的影子”(《数数》),他笔下的音乐家“给漂浮在清冷宇宙的小星星披上音乐的衣衫”(《音乐之路》)。宇宙寄托着诗人天真烂漫的幻想,他觉得地球以外的生物有可能是以多种形态存在的。然而在访谈中,他表示并没有遨游太空的意愿。从其诗作中也可以看出,他是以这些闪耀的碎片为原材料,重新构筑了一个新的天地,一座诗意的宇宙。在这个时空中,“万有引力/是相互吸引孤独的力”(《二十亿光年的孤独》);在这个时空中,他听见“最大的规律”在哭泣(《黑暗翅膀》)。
谷川俊太郎的诗中能读到一种广阔的悲悯,那是一种“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悲悯。“乾坤”是苍穹,是海洋,是铺满落叶的大地,“草木”则是小星星,小河流,小孩子。谷川俊太郎爱写孩子,从“犹豫要不要被生下来”的胎儿(《梦之夜》),到在院子里挖坑又把坑填平当做游戏的儿童(《院子》),他笔下的那些孩子形象演绎着“溪头卧剥莲蓬”的娇憨,可亲可爱之余又带着些许淡淡的哀伤——这种孕育在童心中的小小的哀伤,与成年人的愁苦是两回事,它是我们伴随着成长渐渐遗忘的东西,它是每个人心中最初的诗。
特别是在一些诗作中,诗人的自我是与那个孩子重叠的,比如“我只是追赶异常美丽的语言蝴蝶的/不谙世故的孩子”(《不谙世故》)。在《再见不是真的》一诗中,作者用类比写出了自己与那个不谙世故的孩子的关系:“我不对星星们说晚安/因为他们常常潜伏在白昼的光中/曾是婴儿的我/仍在我年轮的中心”。难怪诗人将自己假想的读者的年龄段描述为0-100岁,诗人本身就既是成人,也是孩童。就像他在《是人啊——少年之6》中所写:“我是个上了年纪的少年/是尚未出生的老人。”
诗是什么?
正如谷川俊太郎的中文译者诗人田原所说,女性也是贯穿谷川俊太郎诗歌作品主题的元素之一。在《缓慢的视线》中,诗人从陌生女子、祖母、恋人,写到妻子、女儿、母亲。通过描摹这组群像,将女人的神秘、苦难、优雅、温柔、天真、伟大等诉诸笔端。进而惊人一跃:“看一个女人/那是我自己”——岁月与爱使得不同性别、不同个体之间的边界消弭。
谷川俊太郎的部分诗作带有些许女性崇拜的意味,比如《我的女性论》中有“你的臀部十分肥硕/地球不过是你的一把转椅”这样的诙谐之笔。然而总体而言,在他的创作中,女性并没有被神化,亦没有被物化,当其书写触及女性时,读者可以辨认出一种难能可贵的宁静与熨帖。一种温柔的身份变奏常出现在谷川俊太郎的女性书写中,如在《与母亲相会——少年之4》中,他写一位“孤单单地坐在草地上”的女孩看着蝴蝶,写自己“在默不作声的女孩身边坐下”,然后感叹“这女孩说不定就是我的母亲”。一个人偶尔想到母亲也曾经是小女孩并写下这种想法时,内心一定是万般柔软的吧。
当一个诗人拥有这样一颗会随着星辰的波动起伏的心,所写下的句子自然也总能恰到好处地击中大家内心最隐秘也最感性的角落,甚至制造小小的颤栗。
诗可以以平实易懂的语言制造感动,而这恰是诗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时的表现。诗是什么?谷川俊太郎曾说:“让诗歌自身来回答诗歌是什么。”他的作品、创作与为人浑然一体、一脉相承地自然、质朴。他曾这样形容自己:“我是一个矮个儿的秃老头,在半个多世纪间与名词、动词、助词、形容词和问号等一起,磨练语言活到了今天。”
“赶场的人们回家了/可是我的诗没有归来/有人曾看见它/带着金色的口弦/在黄昏路口的屋檐下/喝醉了酒/沮丧徘徊/喝醉了酒/沮丧徘徊/坡上的羊儿进圈了/可是我的诗没有归来/领头羊曾看见它/在太阳沉落的时候/望着流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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